【旧文重读】“把镜子蒙住！把镜子蒙住！”

“把镜子蒙住！把镜子蒙住！”

——（读书札记51）

        在格非的小说《蒙娜丽莎的微笑》中，当女售货员王晓梅第一次拜访胡惟丏的家时，发现沙发后面有一面落地的大穿衣镜，它很奇怪地被红绸布蒙了起来。这件事情的原型，我们可以在格非回忆亡友胡河清的一篇文章中找到：“我们的谈话是从房间右侧的一面镜子开始的。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面圆镜，它被固定在一张茶几似的木台上，上面覆盖着一面红色的绸布。”（《胡河清》，载《格非散文》，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）

        小说毕竟不同于现实。在现实生活中，是小说家格非第一次拜访了文学评论家胡河清位于枕流公寓的家；在小说的故事中，则是作为懵懂少女的售货员王晓梅第一次来到自己的准男友、学术怪人胡惟丏的家中，地点是在上海的漱石公寓。

        最有意思的当然还是小说中的描写。王晓梅初次看见那面蒙着红绸布的镜子，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，第一感觉“就像身后站着一位羞涩的新娘。她用手摸了摸，丝绸凉凉的，滑滑的。”胡惟丏告诉她，那是一面落地的大穿衣镜，是一个懂奇门遁甲的朋友让他用一块红绸布遮住它，用来辟邪的（据说“这房子里有一股阴森之气”）。当时王晓梅曾经试图伸手揭开它，但被胡惟丏冷冷地拒绝了。后来，胡惟丏在喃喃自语中进入了梦乡，王晓梅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，还是揭开了那面神秘的镜子。

        那么，她在镜子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呢？首先，她看见了“镜子中的自己”，那人“头发蓬乱，目光骇异”、“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”；其次，她看见了“镜子中还有另一张脸”，那是“一张老人布满褐斑的脸”。据小说中交代，镜子中的“另一张脸”乃是胡惟丏的舅舅，这个“身穿屎黄色军装的老人，正扶着门框，朝她（王晓梅）微笑。”

       虽然在现实生活中，小说家格非成功地拜访了胡河清博士并有过一次愉快的交谈，但在小说中，作为叙述者的“我”却没能见到胡惟丏，当时他因为失恋而心情不好，去九华山静心去了，“我”所碰见的正是胡惟丏的这个舅舅。但这个被称为胡惟丏的舅舅的老头子却很是奇怪，他竟然当着来访者的面，“顺手拿过一个蒙着白绸的绷子，翘起兰花指，低下头开始绣起花来。他的手指白皙细长，骨节毕现，中指上戴着一枚铜质的顶针。”小说中的这个舅舅，是不是确有其人，我们不得而知，但我隐约觉得，这个形象也许是格非对胡河清的女性气质的一种隐喻。

        女售货员王晓梅在镜子中看到这样两个形象，陌生的自己和变态的舅舅，怎能不被吓得魂飞魄散？这场爱情自然也是无法维持的了。

       让我们在这里停一停，重新回顾一下“被红绸布蒙住的镜子”这个神奇的意象。

        我个人认为，这面镜子，和《红楼梦》中贾瑞遭遇的“风月宝鉴”有的一比，它的被蒙住的一面可以说就是风月宝鉴的正面（“美女”或“新娘”），它的被揭开的一面则是风月宝鉴的反面（“骷髅”或“布满褐斑的脸”）。这个被揭开的一面看上去是虚幻的和丑陋的，但它又是真实的，能够敢于直面这种丑陋、虚幻而又真实的生活的人并不多见，女售货员不能，连胡惟丏（胡河清）也不能。唯一的出路就是逃避，即“把镜子蒙住”，也就是正面也不看、反面也不看，比如女售货员成功地逃避到了“一位丧偶的刑警”那里，而胡惟丏（胡河清）则以自杀的方式成功地逃避到了天堂。在醉醺醺的酒桌上，在权力的角斗场上，在狂乱的娱乐场所，我们更是经常能够看到那些逃避者的可疑面孔……

        “把镜子蒙住！把镜子蒙住！”人们内心深处所呼喊的声音，也许就是这个简单的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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